2024年4月13日 星期六

功勳相機


功勳相機
(憶舊)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三十多名廣州知青來到海南島中部母瑞山的國營農場,分配在合山隊,投入艱辛而繁重的體力勞動。知青們很快適應陌生的環境和難苦的生活。初踏足社會,家人難免掛心,大家都想給家人報個平安。那時個個都是「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猶」,看到從未見過的深山密林、青山綠水、白雲藍天、朝陽晚霞、層層梯田,總有一點「指點江山」的衝動,很想把眼前看到的景色拍下照片,然後寄回家去給家人看看,讓家人放心。大江看透了大伙的心思,悄悄對好友羊羊說︰「離家前夕我偷了父親的相機,如今帶來了,還有幾卷菲林,正好可以派上用場了。」

這是一部德國蔡司一二零相機,風琴摺疊式單鏡頭,可以拍六厘米乘六厘米的正方形,也可以把菲林盒的活門關上、拍成六厘米乘四點五厘米的長方形。那年頭相機可真是貴重物品、高級玩意,不但極少人擁有,許多人甚至見都沒見過,更不懂怎麼擺弄。大江是如今的相機主人,當然由他來操作。星期天休息,一大群知青便跟著大江鑽進橡膠園林段和防風林去,擺個「戰天鬥地」、「指點江山」的姿勢,或者擺個那時舞台上常見的「群像造型」,拍下照片,然後寄回廣州親人幫忙沖洗底片、晒成相片,然後寄回農場給大家留念。


一九六九年春,生產隊重新編班,一部分知青安排在農副班,多數知青安排在割膠班,開始學習割膠。一天上午九點多,割膠工人陸陸續續膠歸來,向著公路邊的膠水房方向集中。大江把相機掛在脖子上,站在公路邊的「合山大門」(寫著宣傳語句的柱子)旁,看到幾個女知青正挑著膠桶走向膠水房,便「抓拍」了走動著的「收膠歸來」;看到一大堆人正在膠水房下面的小溪(河溝)洗膠水桶,叫了聲「趕快過來,拍個合照」。十幾個正在膠水房小溪邊洗鋁桶的割膠班知青,以及在附近工作的農副班、基建班知青聽到叫聲,趕忙跑到「合山大門」前面,拍了個朝氣蓬勃的「小合照」。

那一年合山隊有基建任務,場部有關部門從外地請來「外包工」,在公路邊的稻田築起磚窯,在旁邊挖土打磚瓦,磚窯堆得像小山高。星期天休息日,一班知青走到磚窯去看熱鬧、爬到磚窯頂上去好奇的觀看。大江又拿起他的相機,拍下在磚窯頂「高高在上」的照片。流向膠水房的小溪,經過連隊瓦房外圍的老工人小伙房的一段,溪邊有幾棵四人合抱的百年大榕樹,巨大的枝椏和氣根組成的樹幹縱橫交錯,手腳靈活的年輕人喜歡爬到樹上去玩,大江又拍下了這「童心未泯」的鏡頭。


其他分場、連隊的同批知青,知道合山知青有人有相機,都羨慕得垂涎三尺,老是想借大江的相機回去拍照。大江說︰「相機是貴重物品,不是人人都會用,萬一弄壞了就誰也拍不了,所以決不外借。借機不行,借人可以。意思就是,誰想拍照,我去跟他們拍。」於是,大江和幾個合山知青便在星期天,步行到寶峰分場,為寶峰幾個隊的知青拍下珍貴的鏡頭。正因為大江充當攝影師,所以許多合照相片都不見大江的身影。

四十多年過去了,每一次知青聚會,每一次重溫老照片,負責整理圖片的沛強總會說︰「幸虧大江有一部相機,我們才有機會留下這些珍貴的記錄,大江應記一功,大江的相機是『功勳相機』。」疫情之前,合山知青在從化聚會,沛強又對大江說了這番話,大江才道出這部蔡司相機的故事。原來,這部德國相機是大江的父親四十年代末從香港帶回來的。大江的父親是廣州某大香煙製造廠的技術員,文革前夕是該廠負責人,文革當中自然被整得天昏地暗,扣上「走資派」、「帝國主義走狗」的大帽子,關在「牛棚」,不能回家。大江那時只是初中二年級,家中無人照顧也無人看管,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在「上山下鄉」大潮中,大江跟隨班上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報名去海南落戶,離家前偷偷把父親心愛的相機帶走了。這個「叛逆行動」固然把父親氣得半死,卻為記錄知青生涯立了大功。

這部相機不但記錄了大江父親被整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為我們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歷史時刻,讓我們可以重溫過去的風華正茂的青春歲月。幾十年後,大江的父親獲得平反、補回被扣的工資、安排了宿舍,生活改善了。到如今,大江自己也退休了,他的那部古董相機仍躺在家中的玻璃櫃子裏,同它的主人一樣,過著優哉悠哉的退休生活。這部相機拍下的黑白照片,仍在繼續訴說著五十多年前的遙遠故事,牽動著每個合山知青的心。(二零二四年四月十三日)

 

2024年4月6日 星期六

藤竹背簍


藤竹背簍
(憶舊)

老牛由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二年六月,在割膠班割膠幾年。割膠主要工具如割膠刀、收膠鋁桶、粗幼磨刀石,以及中筒水靴等都是公家發放的,但重要的輔助用具如頭上的割膠燈(初時我們用手電筒,後來許多改用礦石燈)和綁在腰間的藤竹背簍(俗稱「膠籮」)便要自己準備。知青們最初安排到割膠班,老工人都會為知青編織一個膠籮。膠籮的作用是放割膠刀、磨刀石、抹布、收膠刮,割膠時還用來裝著扯起的凝固乳膠線,所以是一件必不可少的用具,而且以夠大、夠深,能放得下一隻膠碗才好用。

巧手的家麟很快便學會編織膠籮。老牛看到,羨慕不已,也想學著自己編織,便向家麟「偷師」。仔細觀察和模仿、學做,才知道真的有點難度。為了編出來的膠籮容積夠大,一定要選用每節長約六十厘米的上好藤竹;編一個膠籮大約要用二十四條篾條,那就要三節藤竹;削成的篾條要厚薄適中,還要刮淨刮滑篾條邊、以免被鋒利的篾條邊口割傷。老牛學了一段時間,也可以編得成一個了,自己去割膠時綁在身上還不算太難看,甚有成功感。


一九七二年元旦假期之後,老牛與摩鈴的「好朋友」關係明朗化了,想送一件禮物給摩鈴。那年月,由於社會觀念和條件所限,決不會想到送什麼奢侈品或者裝飾品,老牛便想到,送一個自己親手編織的膠籮給摩鈴。幾經辛苦找到竹節夠長的藤竹、經過一番細心編織,終於織好一個較大的、實用的藤竹背簍,自己也捨不得用。一天下午開工集合的時候,我拿著這個親手編織的膠籮,走到摩鈴面前,輕輕說了聲「送給你」,便遞了過去。

這時八班的女工們差不多到齊了,河南軍工協和的夫人桂蘭正好在摩鈴身邊,看到這個膠籮,便一手搶了過去,說︰「夠大夠深,編得真好,就給我吧。」這個原本是送給摩鈴的膠籮,摩鈴自己拿在手上不到兩秒,還未看得清楚,便被桂蘭拿去了,只好無奈地說︰「好。你拿去用吧。」桂蘭把膠籮收在背後,對老牛扮個鬼臉,得意地說︰「你再編一個給她吧。」


老牛看得出,摩鈴很捨不得把老牛這件第一次送的禮物轉送給別人,但又不得不顯示自己大方和不計較。老牛也只好扮作「大方」,說︰「好吧,我再編一個。」其實以我老牛的笨拙十指,編得出這一個已經不容易,何況要有機會上山斬竹或砍木時、找到合用的長竹節藤竹,才有可能編得成一個夠深夠大好用的膠籮。過了一段時間,終於找到合適的藤竹,老牛再編了一個膠籮,但老牛總覺得,這個不及第一個編得好;之後老牛編過幾個膠籮,都覺得不及第一個編得好。自己親手編織一個籐竹背簍送給摩鈴,只是表示老牛一番心意而已;老牛相信,即使織得不太好看,摩鈴也能感受到老牛的心意。

一九七八年五月,老牛離開農場回城讀書的時候,把在割膠班時用過的磨刀石、鋤頭和砍刀,以及在炊事班時收起的牛角和羊角,都塞進行李,帶回廣州,因為那些用具都是十年知青生涯的見證,是無價的紀念品;可是沒有把藤竹背簍帶回城。因為離開割膠班之後到了炊事班,之後又到中學教書幾年,原本在割膠班時用過的膠籮和砍桁條用的中刀,早就被別人拿了去用;而且事隔多年,也許早就爛了。最近老牛想找材料試編當時那樣的背簍,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五十年過去,青春歲月只留下愉快的記憶,那時學過的手藝都忘記了。(二零二四年四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