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30日 星期六

奪命台風


奪命台風
(憶舊)

海南島處於南中國海,每年都有幾次受到由菲律賓太平洋面形成的台風的不同程度的侵襲。一九六八年十一月,我們這批知青抵達海南之前,我們所在的位於海南島中部母瑞山區的農場就受到一次大台風的打擊;一九七三年九月十四日凌晨的「第十四號強台風」(當時中國的台風以本年度出現次序命名),則是我們這批知青在海南經歷的一次最猛烈的台風。

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三日一早,海南電台已經預告會有台風吹襲。半夜,台風在瓊海登陸;九月十四日大約凌晨一點半,狂風夾著暴雨撲向農場所在的母瑞山區。本來,每當電台預報有台風,農場由場部到生產隊的領導都非常緊張,手上有半導體收音機的金海和莫春把收音機一直打開,收聽電台的氣象預報。那天晚上,一聽到台風接近瓊海,大家都不約而同從床上爬起來,把可以防風的「桅燈」(有防風玻璃罩、不怕搖晃的煤油燈)點著,放在桌上,豎起耳朵聽著外邊的動靜。狂風呼嘯著,把我們住的那幢房子(在合山住點邊緣上,離公路和小溪最遠,地勢最高)的瓦面掀掉了,雨水打進房間,打濕了被子和衣服,我們不知道會有生命危險,還坐在「碌架床」下層談笑。


隊長老柴、副隊長老莫和書記老王等領導人穿著布面雨衣一直在戶外巡視,不時大叫「關好窗門、頂住大門,不要讓風灌進屋」,但是狂風還是沿著屋檐把瓦片颳走了,只差沒把房子吹倒。正當我們在暗自慶幸「房子倒還滿結實」之際,大約是清晨五點半,天還沒亮,老柴狂敲鐵鐘(那個用來做「鐘」的物體其實是一截大約一點三米長的鋼軌,敲起來聲音宏亮),叫道﹕「倉庫倒塌了,大家趕快出來搶救國家財產!」

動作快的員工穿好雨衣趕到公路邊的倉庫,看到瓦面平房的倉庫已被吹倒,屋頂的金字架橫樑壓在穀堆上,倉庫保存的大米、花生、油料、化肥、農藥等物資全都浸濕了。人們在老柴指揮下拆走倒塌的瓦面、木條,把被打濕的物資搬出來,轉移到沒被吹倒的辦公室和幾個空置的簡易房裏。我們這才知道,原來大台風會吹塌房子的!幸虧我們住的房子沒有倒下,不然我們都變死鬼了。一邊搬運大米花生,大家一邊談論半夜台風吹襲一刻的情況,有的女生說,用幾個人的鋤頭把都沒能把門頂住,窗也被吹脫了,瓦片全都飛了;有的男生說,看著瓦片飛走,看著雨水打進來,還沒想到真的會吹塌房子。


天慢慢亮了,公路上開始看到從場部方向過來的人,多數是中學生模樣的少年,他們都雙眼通紅、垂頭喪氣。據路過的人說,這次台風對場部一帶造成極大破壞,母瑞分場幾個隊都倒了房子,有幾個單位死了人;場部中學受災最重,學生宿舍倒塌了,壓死了一名教師和十六名學生。大家聽了都心情沉重,明白大自然的力量難以抵禦,也暗暗慶幸我們所在的生產隊雖然掀了瓦片、但沒有因為塌房壓死人,只塌了倉庫已屬萬幸。

到了清晨,雨還在下,風勢減弱了。海南電台新聞報道說,這次台風在瓊海登陸,瓊海縣城加積鎮許多房屋倒塌,死了六千人。後來,據當時正在瓊海海邊譚門鎮撈海花班工作的另一個隊的知青小寶說,台風把海邊的漁船拋到岸上摔得粉碎,把千斤重的油桶吹起砸在房頂上;他趴在地上死死抱住樹幹才沒被吹走,但看著被吹起的瓦片像砍刀一樣插在椰子樹幹上,拔不下來;海邊的房子全都掃平了。

這場特大台風,吹斷了農場的橡膠樹,吹倒了場部中學的校舍,壓死了一名教師和十六個學生。為了學校正常運作,場部來了指示,要把我調到中學去當教師,頂替被壓死的那位教師的工作。不過,台風過後,百廢待興。一方面,中學的瓦房都倒了,農場領導急召外來民工趕建茅草房作教室和宿舍,至少也得兩個月才建好;另一方面,台風把全場的電話通訊線路破壞了,場部正急於徵召人力搶修通訊線路,要求各隊派人到場部警通班,組成臨時「搶修架線突擊隊」。反正我已經是調離生產隊的人,隊長就把我放到架線突擊隊去,告知我架線任務完成後才到中學去報到。這對生產隊來說真是一舉兩得。

我接到隊長的命令,就提起背包到場部警通班報到。那一刻的場部也滿目瘡痍,雖然辦公室和禮堂都完好,但周圍的樹打得七零八落、宣傳櫥窗東歪西倒。我到禮堂的長凳上放下背包。加入突擊隊的壯丁只有七個人,由警通班兩個有經驗的青年班長帶著,開始了兩個月的拚命工作。

那時架設電話線用空心的水泥電線桿,比架電纜的電線桿小,大約五米長、尾徑約十厘米,約重二百五十斤,通常在平路的話,三個人扛不算重。但設計電話線路走向時,為了節省材料,通常都不是沿著公路,而是穿過山頭、樹林,盡量拉直線,這樣,每五十米豎一根電線桿,就得在山上沒有路的地方砍出路來,把電桿扛上去,穿樹林、爬陡坡、鑽石縫;有時坡度接近四十度,而且前中後三個人的腳下高度不一致,許多時候是兩個人受力,甚至中間一個人受最重的力。所以,三個人扛著電桿上山時要喊著號子、無論如何都要死命頂著,因為一腳踏空或者滑倒,就會三個人都被電桿壓死。

到了豎電桿地點,警通班的有經驗的老戰士就用「洞鍬」挖出一個大約七十厘米深的直洞,把電桿豎起放進洞去,再填上土,用洞鍬柄將泥土搗實。豎好電線桿後,警通班人員就爬上去裝橫擔、磁瓶,然後拉電話線。戶外的電話線用的是裸露的鋅鐵線,因為本身有重量,而且考慮熱脹冷縮的自然規律,不能拉得太緊太直。我們每天從早晨八點開工,中午幹到哪裏就吃到那裏,下午七點才回到場部飯堂吃飯,再到警通班下面的河溝去洗澡。那地方是一個四周有樹包圍著的水潭,水流不急,水深超過兩米,水質清而冰涼。一天的超強體力勞動之後,最舒服就是下水洗澡的一刻。

在架線突擊隊幹了大約兩個月,生產隊長透過到場部辦事的人通知我,說中學來了通知,茅草房宿舍和教室已經建好,叫我盡快到中學去報到。於是那年十一月中旬,我提著行李到了全是茅草房的場部中學,開始了我的「粉筆生涯」。(二零二四年三月三十日)

2024年3月22日 星期五

火海青春


                                   
(一九六九年五四青年節合山隊青年合照。後排左三是錦洪)

火海青春(知青故事)

一九七零年初,春天橡膠開割前的勞動力密集黃金季節,農場的大開荒會戰正如火如荼進行。合山是老生產隊,住點附近的山林早已開發完,一九六九年四月「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組建之後,「大開荒」目標就放在較遠、較陡、石頭較多、土質較差的尚未開發地段。第一個目標是住點對面一個較陡的山坡,命名為「新三段」。開荒(把山林開闢成橡膠園)要經過砍芭(把開荒地段上的樹木和藤蔓砍倒)、燒芭(把砍倒一段時間已被曬乾的樹木和枝葉放火燒掉)、定位(在燒過的山坡上定出將要種植橡膠樹苗的位置)、挖穴(在已定位之處挖出準備種植橡膠苗的深坑)、擴行(把山坡上植樹坑附近的斜坡擴寬,挖成如梯田般的「環山行」),最後是定植(等下雨天把橡膠苗種到坑中)等幾個工序。

一九七零年二月二十四日下午,老工人老譚帶廣州知青吳錦洪去「新三段」燒芭。錦洪在文革發生時只讀到初中一年級,文革停課兩年沒有機會再上課,直到一九六八年底「上山下鄉」。他活躍開朗、勤奮肯幹、虛心學習、不怕勞累、待人熱情、與老工人關係好,甚得領導好評;他初到合山隊時被安排在農副班,後來安排在基建班,與負責趕牛車和拉木柴的老工人老譚一起工作。


                                   (在生產隊住點附近的土堆上合照。後排右三是錦洪)

當日,合山一隊大部分人在兩公里外的對面山頭、十四段頂上的新地段砍芭,少數工人和知青在連隊大伙房的大廳學習文件。下午兩點,老譚帶錦洪到「新三段」視察,轉了一圈,然後回到左下角,錦洪從中間用砍刀開路進去,三點左右由中間開始點火,老譚等錦洪點著火了才由左下角點火。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猛烈,風特別大,由下往上吹,左下角的火頭剛點著,火隨風勢,不到十分鐘已經向上燒了十多米。錦洪在山腰上回頭看到下面的大火向上衝,馬上往山上跑。可是,原本是密林的砍芭地段的斜坡上,全是橫七豎八的被砍倒曬乾的樹幹、樹枝、藤蔓、雜草和樹頭、石頭,向水平方向移動一步都十分困難,更不用說向山上的方向走。錦洪向右艱難移動了一百多米,再向右上方衝過去,卻不及山下的大風裹挾著的火苗來的快,在離右上方防火帶小路大約十三米遠的一個約四十厘米高的大鳳凰樹頭旁邊跌倒,就再也不能站起來了,大火撲向錦洪,燒焦了他的身體,背上留下一個淺色的背心印痕。

正在對面山頭砍芭、以及在連隊飯堂學習文件的老工人和知青,遠遠看到一個穿白背心的人在火場倒下;炊事員銓卓剛好挑開水到開荒林段,告知大家燒芭出事,眾人立即丟下手中的活計,向燒芭的「新三段」跑去,但火光熊熊、烈焰衝天,正在燃燒的乾樹枝「劈劈啪啪」響作一團,人們無法靠近火場。待火舌稍低,搶救的人們才冒著被燒著的危險衝上山坡。家麟、忠文、淑然、惠芬四個知青最先到達出事地點,忠杰、小晶、素儀、耀權、有荃等知青陸續趕到,撲滅附近的殘餘火苗,冒著餘熱高溫,和隨後趕到的老工人一起,用擔架把錦洪的被燒得屈曲僵硬的軀體搬下山坡,停放在公路邊一處草地上。

黃政海團長乘吉普車趕到出事地段,凝視火場和停在路邊草地的錦洪屈曲變形的軀體,默默掏出自己的手帕,親手抺去錦洪遺體上的灰燼和血水,然後叫文書惠芬到合作社扯十幾尺白布,把錦洪的遺體蓋起來。忠杰在錦洪出事的大鳳凰樹頭,撿起燒剩的皮帶和衣物碎片。機運隊派車送來棺木,立德和沛強隨車趕到出事現場,看到眼前恐怖火場和錦洪被燒焦的軀體,痛哭失聲。

立德、耀權、忠杰、沛強等人為錦洪的遺體穿上他平時愛穿的舊軍裝、解放鞋,戴上舊軍帽。但是遺體被燒得屈曲僵硬,無法像正常人那樣穿衣服,於是按老工人的教導,把衣服背後剪開,由前面套上去,然後放進棺木。但一副棺木放不下,屈曲的手伸到外面,只好向基建隊再要一副棺木,反過來覆蓋在上面;沒有平面不能釘釘,老工人就用藤竹篾條把兩副棺木綑起來,然後運到水坡路口的墳地。天已經黑下來了,幾個強壯的老工人已經挖好了一個比人高度還要深的墓穴,人們用藤竹篾條把棺木緩緩放進墓穴,立德、沛強、忠文、素義、忠杰、耀權、有荃以及大批知青和老工人,打著手電筒向墓穴填土,含淚向錦洪告別。

錦洪下鄉不到兩年,便在勞動中「因公死亡」,令人痛惜。團領導對此事十分重視,派連隊文書惠芬陪同現役軍人,把錦洪的遺物送回廣州,交給錦洪的家人,代表農場(當時稱為生產建設兵團一師五團)和連隊領導,向錦洪的家人表示慰問;錦洪的家人深明大義,當時沒有提出任何要求,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許多年後,農友發現一本關於知青史的文集中,有一篇題為《無字的墓志》的短文,記述的就是錦洪燒芭喪生的故事。原來,作者是當時在團部政治處宣傳科搞報道工作的海口知青敦輝,他了解過整件事,但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未能寫成報道,只好把故事埋藏在心裏,二十年後才寫成沒有故事主角真實名字(只用「小A」代之)的紀念文章。

一九九八年十月,知青下鄉三十周年之際,合山知青們參加了重訪農場的活動。我們帶著民間祭拜常用的香燭紙錢,乘汽車到水坡路口,找尋錦洪當年長眠的地方。可是那片墳地早已被野草和雜樹掩蓋,周圍的樹長得比碗口還要粗,連成一片樹林,不但沒有當年的木板製成的「墓碑」,就連墳頭墓塚的土堆也找不到了。我們只好在公路邊點燃香燭紙錢,向小樹林三鞠躬,然後向天空大叫﹕「錦洪,我們回來看望你了,你聽見嗎?錦洪好兄弟,安息吧。」


二零零八年,趁下鄉四十週年重返農場之機,原合山隊的老知青立德、忠杰、耀權、沛強、銓卓等人,與現任農場領導商討建立紀念碑的事。知青集資建碑不成問題,但佔用土地一定要徵得領導同意,而且碑文內容也得由領導拍板。一年之後,終於在當日錦洪出事後、遺體從火場搬下來停放的公路邊那片草地,立了一個小小的橫臥的青石紀念碑,以寄託我們的哀思。碑文寫的是︰「懷念為建設中瑞農場而在此長眠的知青吳錦洪」,不提時間、事件、背景、因由,也不提來自何方,只有農友兄弟姐妹們才明白碑文背後的故事。

錦洪去世四十七年之後,二零一七年三月下旬,原合山隊老知青立德、忠杰、素儀、沛強、銓卓、惠貞、大江、家麟、耀權等人,找到了錦洪的哥哥、嫂子和妹妹、妹夫,向他們報告了建造紀念碑的經過,並製作了一張題為《母瑞悲歌》的紀念光碟送給他們,以表達合山知青對好兄弟錦洪的永不消逝的懷念。(二零一七年九月十七日撰文,二零二四年三月二十三日修訂)

2024年3月15日 星期五

母子話別


母子話別
(憶舊)

一九六八年九月,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亂了兩年多,連毛澤東自己也無法控制局面,不得不在全國各省市實行軍管,要求各地盡快進入「鬥批改階段」、實現「大聯合」、「三結合」,建立革命委員會。停課兩年多的學校要「復課鬧革命」,然後在校的由初一到高三總共六屆學生都要「上山下鄉」,美其名曰「與工農相結合」,實際上是以當時停工停產、經濟瀕臨崩潰的狀況,政府根本無法安置這些早該畢業離校、並按計劃經濟政策安排工作的學生,所以唯一的出路是到農村去。

十月的「紅樓學習班」結束,同學們都返回學校去看下鄉去向的告示,了解到農村插隊、到農場落戶的名額,並聽取前來招工的人員介紹國營農場的情況。我並無聽招工人員的介紹,只是看了教學大樓走廊牆上張貼的公告表,與幾個要好的同學商量了一下,便報了名。十一月初,接到要去海南落戶的通知。我到學校斜對面的長途電話服務櫃台,打電話給正在從化上羅沙「廣州市第五『五七幹校』」勞動的母親,告知她我將要去海南島定安縣國營農場落戶,此一去未知何時才能相見,叫她請假回廣州道別。母親在電話中說︰「本來上級領導說過,近期許多幹校學員的子女按最高指示上山下鄉,學員和職工可以請假回廣州送行;但我的情況特殊,現正由工宣隊監督寫檢查,不能請假離開。」於是我說︰「你不能回廣州送別,那就我來從化幹校看看你吧。」


往從化方向的長途班車總站在小北登峰路,我坐上下午一點半的一趟班車,去到從化街口鎮已經三點半,還要走一段很遠的路才能到達上羅沙。我在路邊四處張望想辦法,後來見到一個老者騎自行車,看樣子是往上羅沙小路方向的,我上前對老者說︰「阿伯,我是由廣州來、到上羅沙幹校去找人的,你能搭我進去嗎?」老者說︰「我幾十歲人,怎麼騎得動?你要去不如你來騎、我搭單車尾吧!」我說行,於是我騎在車上,搭著老者往上羅沙。

大約下午五點到達幹校,找著母親,問候近況,兩名工宣隊在旁邊監視。五點半晚飯時間,母親買了兩份飯,與我一邊吃一邊聊,談談見聞,談談家事,談談身體,然後叮嚀一番,說了一堆諸如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注意安全;要聽領導話、認真做事;遵守紀律、服從規矩、不要做失德事等等平時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老套話。母親說,幾十年來經歷過抗日戰爭、敵機轟炸、逃難、戰亂、天災、飢荒;能夠活到今天很不容易,我的生命很珍貴,我不會輕易放棄,我不會自殺。母親還說,她自己雖然有高血壓、偶爾會頭暈,不過身子仍硬朗,在幹校應付體力勞動還頂得順,叫我不必耽心。屋子裏一直有兩名工宣隊員在旁邊,母親只能說些任何人都可以聽的話,很多時間只是默默對視,相顧無言,許多該說的話都留在眼神中、咽進肚子裏。


吃過晚飯,天全黑了,我對母親說︰「同班同學申一民在廣州只有一個年邁的老爸,他去海南另一個農場,比我早幾天起程,我答應給他用縫衣車縫補好破舊衣物,好讓他帶著下鄉,所以今晚無論如何得趕回市區,連夜開工,明天一早拿去給他。」一位同在幹校的男教師有自行車,便搭載我離開幹校到大公路邊,看看能否找到什麼交通工具可以返回市區。我們攔截了幾部大卡車,都是運送豬牛的貨車或者其他貨物的車,司機不答應坐順風車。後來攔到一輛小吉普車,司機問什麼事,送我的男教師說,這位青年是從幹校出來的,要趕回市區輕工局。司機一聽便說「上車吧」,我就跟那位老師告別,上了小吉普。原來這輛車正好是輕工局的,接載五位「學毛著積極分子」到屬下三線廠去作「學毛著講用報告」,現正趕回市區,真是湊巧。於是司機加大油門一路飛馳,大約一個小時,晚上八點左右返到位於吉祥路口的輕工局大樓門口。

我送走了申一民等幾個去海南昌江農場的同學,之後幾天連續再送走去湛江徐聞農場、去湛江海康農場的同學,便輪到我們去海南定安的一百四十人出發。十一月十二日凌晨五點,外祖父和外祖母兩個老人扶著手杖、打着手電筒送我到學校集合,同學們揹著背包(用蓆子和棉被捆成揹在背上,模仿軍人行軍)、拿著皮箱、水桶等物品登上大卡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開行,駛向洲頭咀碼頭。外祖父母站在學校門口向卡車揮手,我們在開行的大卡車上向外招手,在黑暗中只有車聲和嘈雜的叫喊聲,誰也看不見誰在向誰告別。(二零一三年二月一日撰文,二零二四年三月十六日修訂)

 

2024年3月8日 星期五

綠窗紀事


綠窗紀事
(憶舊)

廣州一直是廣東省會,俗稱「省城」。一九二一年,廣州設立「市政廳」,正式成為「市」。市區內公私立小學歸市教育局管轄,需要大量的小學師資,廣州市政府決定設立師範學校,選定雙門底(民國時期稱「漢民路」,即現今「北京路」)原粵秀書院舊址(現存「粵秀書院街」)為校址,名為「廣州市立師範學校」,簡稱「市師」,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開學。一九三一年七月由林礪儒出任校長。林礪儒以民主思想辦學,重大校務用民主方式決定,在學生中提倡思想自由,頗得學生愛戴和社會人士所推崇一九三三年,廣東籌辦省立勷勤大學,以市立師範校址作為教育學院院址,將市立師範改為教育學院附屬中學。

母親生於一九一四年,今年是母親誕辰一百一十週年。母親七歲由外祖父從新會家鄉帶到省城讀書,初中畢業後考入廣州市立師範學校,是「民廿二屆」(一九三三年畢業)「高中師範科」學生。這班同學畢業後各散東西、各有發展,有的留在廣州,有的到了香港,有的去到外國定居。經歷抗戰逃難、戰亂、時代變遷,許多同學早已沒有消息,但難得的是,當年要好的同學,這幾個或那幾個,幾十年來仍保持聯絡。五十年後,這批同學都已退休,有幾個仍有聯絡的老同學發起聚會,於是從一九八三年起,市師民廿二屆老同學就不定期約聚。


參加聚會的舊同學提議出版一份油印刊物,以便讓大家發表回憶、懷舊以及感想的短文、詩詞,以及交流同學信息,定名為「綠窗」,請當年的國文教師、省文史館研究員、著名書法家、八十年代已經年逾九十的胡根天老先生題簽。八十年代還未普及電腦,老人家們也因為節省經費而不交給製作公司出版,自己用「油印」方式印刷及釘裝。所謂「油印」是用鋼尖筆、鋼板在蠟紙上刻寫,然後用油墨印刷。這些老同學都是教師出身,硬筆小楷字寫得相當好,所以印出來的出版物字跡堪比打字機。「綠窗」一語出自唐代劉方平詩「月夜」︰「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意思是八十年代國家擺脫了「左」的羈絆,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天;老同學五十年後的今天遇上滿園春色的時代,個個都振作精神、重新煥發青春。

「綠窗」每年聚會出版一期,前後一共出版了十一期。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綠窗」改為活頁式的「綠窗通訊」。編者稱︰「市師一九三三屆校友級刊『綠窗』出版以來,對海內外同學間互相連繫,起了一定作用。隨着時日推移,今距畢業已六十年,同學的平均年齡已超過七十八,大家都渴望今後仍能通音候,歡敘餘年,故由本期起簡化為『綠窗通訊』,只載信息,不刊詩文,作為同學間的公開書信,隨時印發。」第一次的「綠窗通訊」編為第十二期,一直堅持出版至一九九九年七月第二十七期,執筆的廣州同學年事已高,無法繼續編寫,另一方面通過郵寄接收通訊的同學也越來越少,第二十七期就成為絕響。


嶺南派著名畫家關山月是市師民廿二屆同學。關山月原籍廣東陽江,在市師就讀時原名關澤霈,市師畢業後進入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等人創辦的「春睡畫院」深造,學習當時開始形成流派的「嶺南派」水墨畫,「關山月」是師父高劍父為他起的藝名,之後一直以「關山月」之名行世。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中旬,有機構為關山月在香港上環舉辦個人畫展,主要展出四十年代往甘肅敦煌考察時臨摹的壁畫,以及前往西北沿途的寫生。居港的民廿二屆同學包括我母親,以及其他年級的市師校友都慕名前往參觀。可惜關山月本人因事未有來港,緣慳一面。據工作人員介紹,關山月將於十一月二十四日來港主持活動,於是老同學再次前往,終憑報章刊出的關山月照片認出五十年未見的老同學。幾位同學上前握手作自我介紹,關山月得知來者是市師舊同學,即說「我讀書時不是用這個名」,老同學即答「記得,你當時叫關澤霈」,於是幾個老同學談笑甚歡。但因關學長活動安排滿滿,未能暢談,得見一面,亦樂事也。


廣東著名漫畫家廖冰兄也是市師舊生,比我母親低兩屆。廖冰兄原名廖東生,祖籍廣西象州,一九一五年生於廣州。家境貧寒,與妹由外婆養大。一九二九年考入市師,開始學習和創作漫畫,因其妹名廖冰,故取「廖冰兄」為發表漫畫的筆名。一九三二年開始創作漫畫,一九三四年投稿上海報章,一九三五年市師畢業,任小學教員,與漫畫友人合作創作大量漫畫。抗戰期間投身抗日宣傳。廖冰兄曾旅居香港多年,發表「貓國春秋」等連環漫畫。人民中國成立後返回廣州,但五十年代被劃為「右派」,文革又遭批判甚至被送「勞改」。被官方定性為「十年動亂」的文革結束後,廖冰兄重拾畫筆,創作大量批判四人幫荒謬路線、批判文革極左思潮、批判思想禁錮為主題的極具震撼力的作品。廖冰兄二零零零年二月曾在香港舉行個人畫展,重點展出旅居香港時期的創作,並出版大型畫冊。二零零六年在廣州去世,享年九十一。(二零二四年三月 九日)

2024年3月1日 星期五

入不敷出


 入不敷出
(隨感)

二月二十八日,財政司司長陳茂波在立法會宣讀本年度財政預算案。儘管聲稱代表基層市民的某些政治團體、社會團體,總是期望政府繼續「派糖」,即是推出更多「利民紓困」措施,例如派消費券、減免差餉租金電費、為公屋居民代交一個月租金等等;但是清醒的市民都知道︰連續幾年赤字,去年二月雖然「通關」、但復甦不似預期,今年「入不敷出」的情形將更嚴重。諺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要做一份人人都滿意的預算案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據政府宣稱,預計本年度財赤逾千億元,這是第四次出現赤字;現屆政府庫房亦連續兩年「見紅」,所剩儲備七千三百三十二億元,不足以獨立應付政府一年開支。面對龐大赤字,政府宣布本年度將發債一千二百億元,其中七百億為零售債券,包括五百億元「銀色債券」、二百億元「綠色債券」及「基礎建設債券」,藉此推動金融發展增加收入預計二零二四至二五財政年度,赤字約為四百八十一億元,儲備將進一步降至六千八百五十一億元。有記者嘲諷財爺每次估算都失準,其實,外圍市況變幻莫測,換了誰都不可能有「水晶球」。


今年的財政預算案主題是:「堅定信心、抓緊機遇、推動高質量發展」。考慮到市民仍面對經濟壓力,財爺宣布即日起樓市「全面撤辣」。港府表示,經審慎考慮當前的整體情況後,決定即日起撤銷所有住宅物業需求管理措施,即所有住宅物業交易無須再繳付額外印花稅、買家印花稅和新住宅印花稅,「我們認為在當前的經濟及市場情況下,有關措施已無需要」。地產發展商、代理商和有意置業的市民對「全面撤辣」表示歡迎,甚至有放盤業主即時反價。但我老牛認為如今新樓盤未賣出者甚多、供應充裕,經濟環境不佳,市民對未來收入的預期並不看好,即使買樓意慾會增加、成交量增加,樓價也不會大幅反彈。

本年度的財政預算案,政府會向領取社會保障金的合資格人士,發放金額相當於半個月的綜合社會保障援助(綜援)標準金額,高齡津貼、長者生活津貼或傷殘津貼,以及為在職家庭津貼計劃作出相若安排這一份財政預算案中,差餉、薪俸稅、利得稅均有寬免,但寬免金額都比上年度減半,寬減二零二三至二四課稅年度百分之百的薪俸稅和個人入息課稅,上限為三千元(上一年度寬免六千元),全港二百零六萬名納稅人受惠。寬減二零二三至二四課稅年度百分之百的利得稅也比上年度減半,上限為三千元,全港十六萬家企業受惠。


上述這些「寬減」措施,就令政府收入減少、支出增加。本來賣地收入是政府財政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去年至今幾次政府推出土地都「流標」,意味着賣地收入大減;企業經營困難,稅收也自然減少。如何增加收入?政府想到向煙草加稅;在個人入息稅方面實施累進稅率制,即是高收入者稅率高;住宅差餉也實施分級制,即是大型豪宅應課差餉更高。學者認為,這符合「能者多付」原則,相信大多數市民會支持。但一些基層組織仍對政府減少「派糖」表示失望和不滿,希望政府多幫基層市民;一些「劏房戶」、低收入勞工表示要節衣縮食艱難度日;一些要多交稅的中產人士也不滿被「懲罰」。面對周邊環境不佳,香港實難獨善其身,唯有官民互相體諒,共同面對吧。(二零二四年三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