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19日 星期五

茅廬蝸居


茅廬蝸居
(舊事鎖記)

一九七三年九月十四日凌晨,一場大台風正面吹襲海南定安縣中瑞農場,場部中學(當時稱為「五七中學」)幾幢瓦房塌了,壓死了一名教師和十多名學生。場部領導調合山一隊的我,和原在良世隊、後來調到基建隊的錦華,到中學任教師;同一批調到中學任教師的原基建隊僑生亞浩已到中學報到。但那時中學仍是一片廢墟,場部安排外包工趕建茅草房作教室和宿舍。到十一月中旬,六座茅草房基本完工,我和錦華才到中學去報到,被安排在操場房邊的一幢茅草房中間的一個房間;兩邊是初二級和初三級男生宿舍。

茅草房建造時為了避免雨水浸蝕柱子,通常屋簷垂得較低,進門都要低頭,應驗了「在人屋簷下哪有不低頭」的諺語,所以,即使用黃泥稻草糊牆時留了窗口,屋內仍然很暗;幸好這列茅草房正對著新推平的黃土操場,中午陽光猛烈的時候,室內也比較亮。一九七四年,我在當時的「兵團戰士報」和「海南日報」發表了多幅剪紙和宣傳畫,就是繁重教學任務之餘,在這樣的屋簷很低、窗戶很小、光線很暗的環境中完成的。


茅草房房間與房間之間的分隔,也是用黃泥摻和稻草糊成的泥牆,只比人頭高小許,擋住視線,便算是有一點「隱私」,但說話、響動都聽得見。一九七五年三月,我與摩鈴在中學結婚,「新房」便是在背向油庫、堆土建路而堵住小河溝形成的水塘旁邊的一列茅草房的左邊第四間;第三間是述池老師一家,第五間是萬美老師一家,小晶老師就住在左邊第一間。

一九七六年五月,長女小山在廣州出世,八月底暑假結束便冒著當時傳言「海口將會有地震」的危險,抱回農場,趕及新學年開學。但四個月大的小家伙晚上總是哭鬧,哭聲一起,便吵得整列茅草房每一家都睡不了。為了讓其他同事都享有寧靜的夜晚,也為了讓摩鈴晚上能睡一會,我便把小山抱到球場去,一邊踱步輕拍、一邊哼著腦子裏殘存的勃拉姆斯和舒伯特的「搖籃曲」哄她睡。那時候有一部朝鮮彩色故事片《金姬和銀姬的命運》,當中有一首當時很流行的「搖籃曲」,漢譯歌詞大意是︰「我可愛的寶貝啊,快快入睡吧,夜幕降臨天黑黑,快快入睡吧。長白山上的火星,燦爛輝煌。夜幕降臨天黑黑,快快入睡吧」。到後半夜小家伙睡着了,不哭鬧了,才抱回房間去。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日晚上,三號台風吹襲海南,強風從油庫與豬場之間的空曠地帶吹過來,在小土坡上的中學正當風口,我和摩鈴住的水塘邊的那列茅草屋,被吹得搖搖欲墜。雖然早就聽當地人說,住茅屋沒有住瓦房那麼危險,因為瓦房會倒塌,石塊、桁條和磚瓦掉下來會砸死人;但茅屋不會一下子倒塌,而且金字架房頂也不會完全坍塌。但如今這茅草屋慢慢傾斜,眼看就快支持不住了,竹笪和木板釘成的房門也快推不開了,我們只好逃到屋外去。

摩鈴穿上布面厚雨衣,把十四個月大的女兒抱在胸前包著,我扶住她一起推開門衝出去。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狂風夾著大雨打在茅草屋頂和地面的聲響。球場上的籃球架被颳倒了,籃板斜臥在地上,我扶著潔靈頂風冒雨、一步一踉蹌,走到籃板下背風一面,摟著孩子蹲在滿是黃泥水的地上。一直等到凌晨,狂風暴雨慢慢減弱,才從籃板下鑽出來,跑到沒有被吹垮的課室暫避。

天亮後,風減弱了,雨也慢慢變小了。我鑽進倒塌了的茅草房,用砍刀割開房頂的茅草片,用力把被打濕了的被子、衣物、生活用品拉出來,晾在橫七豎八的木架上;珍貴的相片、書籍、速寫簿都泡在黃泥水裏,我只好一件一件撿起來,抹去黃泥和水漬,晾在被壓壞的破爛書桌和架床上。「茅屋為台風所破」、塌了卻沒砸著人,十四個月大的孩子平安無事,已經算是萬幸;書籍和速寫簿浸在黃泥水裏,我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抹去泥巴,放在木柴堆上晾乾,雖然留着黃色「疤痕」,還是可以看得見;但相片被雨水泡壞了,粘在一起、破損了,就永遠無法復原了,則是金錢也無法彌補的損失。

在台風後的雨中,望著浸濕了的被子、蚊帳、衣物,我想起「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的杜甫,想起「劉玄德三顧茅廬」的諸葛亮;體會到杜甫「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的困窘,理解他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期盼,也明白諸葛亮「躬耕隴畝」、「自比管仲、樂毅」的自信和自得。

我在中學的茅草房住了四年半,在這樣的環境中備課、查資料、批改作業,也在這茅草房裏加緊溫習、準備參加一九七七年十二月的文革後首次高考。直到一九七八年五月,我在北京要求各地大學挖掘潛力、擴大招生的特殊形勢下,得到機會回城讀書,才離開我的「黃牛草堂」。八十年代初,我刻過兩個與茅草房有關「閒章」,一枚是「曾在天涯山間草堂」,另一枚是「傳愷草堂」。我以曾經當知青九年半、曾經住在茅草房四年半而自豪。(二零二四年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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