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的故事(憶舊)
我由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八年,在海南島國營農場當工人。農場主業是生產天然橡膠。農場的糧食和油料由國家供給,副食品、肉類及蔬菜就由各生產隊「自給自足」。一九七二年六月,我由割膠班調到生產隊集體伙房當炊事員。那一年夏秋台風季節,幾場暴雨沖垮了菜地,一個月沒有新鮮蔬菜,南瓜、椰菜、蘿葡乾、鹹菜、鹹魚都吃完了,實在無法安排全連二百多個勞動力三百多人口的吃菜問題。一九七三年一月二十五日,生產隊長老齊決定派人趕牛車到附近農村市集(墟場),買幾百斤菜回來頂兩天。炊事班商量好,由我帶現金,老經驗的炊事員阿光負責趕牛車,到較遠、較大、新鮮蔬菜較多的龍門墟去買菜。預計牛車來回要走六個小時,於是阿光約定明天凌晨五點就趕牛車出發。
第二天,一月二十六日,清晨五點,阿光到水牛欄牽了一頭強壯的大牛繫上牛車,準時上路。一路上我們在牛車上打瞌睡,直到太陽升到半空,快到十點了,走了四個多小時還沒到龍門墟。阿光這時才想到,可能是拉錯了牛,這頭牛昨天耕田一整天,沒有休息,更沒有吃草,這可糟了。牛車走到龍門,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市集快要散墟了。我和阿光趕緊搜羅了一批小白菜、菜芯、大白菜,大約五百斤。在龍門墟小飯館匆匆吃過午飯,立即拉起牛車往回趕。可是,來的時候只載兩個人已經走了五個多小時,回程加了幾百斤菜,那牛怎麼走得動?疲勞的大水牛邊走邊喘,下午四點,才從龍門走到嶺口,距離我們所在的合山生產隊還有兩小時路程,那牛實在走不動了。阿光把牛解下,讓它在嶺口公路邊吃草,我到嶺口郵電所打電話回連隊,請人明天一早趕一頭牛到嶺口來接應,我和阿光守著載滿幾百斤菜的牛車在嶺口露宿一夜。
我們在小飯館吃了飯,回到牛車旁邊守著。天黑下來了,夜風凜凜,寒氣逼人,我們又睏又累,便走到市集牆邊,用布面雨衣裹著身子坐下閉目養神。市集旁邊的一戶人家聽到墟場半夜有人聲,打起煤油燈出來看個究竟。阿光用海南話告訴他︰我們是農場合山隊的,趕牛車到龍門買菜,牛走不動了,要在這裏坐到天亮,等另一頭牛來拉車。那人聽了,覺得我們怪可憐的,就抱了兩件簑衣過來,讓我們墊在地上躺著;我們再在身上蓋上布面雨衣,勉強可以瞌睡一陣。可是,迷迷糊糊過了兩三小時,就被人聲和「殺豬般的叫聲」吵醒了,原來,這天是「墟日」,屠夫凌晨四點就到墟場來宰豬。我和阿光不能再睡了,只好抱起簑衣放回那戶人家的門口,走到牛車旁邊等天亮。
第二天,一月二十七日,天剛亮,連隊派人另牽一頭牛來到嶺口接應,把在路上曬了一整天的一車菜拉回合山,阿光牽著累壞了的大水牛在後面慢慢走。這頭前一天犁田幹了一整天、沒有吃草、沒有休息,昨日又拉了十個小時車的大水牛,走到還有半小時路程才回到合山隊的長坑路段,便倒在地上喘粗氣,站不起來了。我們立即在長坑打手搖電話告知生產隊長老齊,隊長馬上派老工人佑邦、漢邦、友貴等幾個大漢趕來,趁大水牛還未斷氣便宰了,能吃的肉和內臟運回連隊分給大家,不能吃的部分由負責宰牛的幾個老工人自行處理。
負責宰牛的廣西籍老工人佑邦是我在割膠班時的班長,我悄悄對他說︰想把牛角留下做紀念。他笑說︰「那東西又不能吃,有什麼用?你想要便拿去。」他把牛角鋸下來,把右邊的一隻給我,自己留下左邊一隻,說是用來做裝獵槍火藥的容器。我請教佑邦如何處理,他教我放在大鍋裏煮一個小時,讓牛角裏面的骨脫出來,然後洗淨曬乾,就不會變質發臭。於是,我等到晚上炊事員們都走了之後,才把牛角放到伙房大鍋裏煮,煮到牛角裏面的角質部分和骨質部分之間的膠質溶化、骨質與角質分離,便熄火,然後把牛角洗淨,放到大伙房灶口外面的瓦頂上。牛角曬乾後,我用舊報紙包好,藏在衣箱裏。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我調到中學去當教師;一九七八年五月,我回廣州讀書;一九八六年十一月,我帶著幼女到香港定居;直到現在,五十年過去了,這隻牛角一直帶在身邊。雖然這隻大水牛角不值錢,但在我眼中,它是我認為值得自豪的九年半知青生涯的見證,是我認為值得緬懷的艱苦歲月的見證,是我最初踏足社會的紀念品,是我在工作中第一次因為不仔細而出事故的記錄,它提醒我今後做事要留意細節,才能確保做得完善。這隻不值錢的水牛角比眩目的金銀珠寶還要珍貴。(二零二四年九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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