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5日 星期六

留住記憶


留住記憶
(隨感)

許多年前,有出版社出版「老城市系列」,述說幾個省會城市的前世今生,吸引各個不同年齡段的讀者去探究歷史;也有出版社出版「老照片」系列,分專題刊出許多一百年前的珍貴圖片,讓今天的人們從照片的圖像中認識那個遠去的時代,實在是功德無量。八九十年前,照相還只能在照相館(影樓),照相機是高級玩意,普通人玩不起。如今人人用手機拍照「打卡」,無法想像祖母輩年代要拍一張照片有多麼隆重。九十年代初,我曾經買過「老城市系列」中的「老廣州」,以及「老照片系列」中的「羊城憶舊」給母親細讀,勾起母親許多童年回憶。我母親自己也非常重視保存照片,她認為每一張照片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背後都有一段故事,都為我們留住那一段往事的記憶。

我母親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在省城讀師範學校,立志當教師自立自強,師範畢業後邊當教師邊用晚上時間再讀廣東國民大學教育系。可惜剛讀完大學、通過了畢業論文、拍了畢業照,侵華日軍就炸到廣州,母親不得不帶着現金、衣物和心愛的照片,跟隨家人「走難」回到家鄉躲避。母親戴四方帽拍的大學畢業照,是她珍藏的老照片之一。照片正面用墨水筆寫着「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五日」。幾日之後,侵華日軍的飛機就炸到廣州城。這張照片經歷戰亂、逃難、四處奔走、顛沛流離,幾十年動盪不安,仍能保存到今天,真是難得。


家中最古老的一張照片,是大約上世紀二十年代,外祖父的六兄出洋多年回鄉娶妻時,在照相館擺姿勢拍的「標準照」。雖然照片已經發黃、顏色漸褪,但仍可看到六伯公年輕時的英姿︰筆挺的西服、粗大的手放在桌子的禮帽上、寬大的方形臉上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六伯公文化水平不高,因為家鄉窮困而不得不簽一紙合約「賣豬仔」到北美,憑着堅韌不拔的毅力和勤勞儉樸的本色,在異國他鄉熬出頭,妻兒最後都定居美國,兒孫們都有一番成就。這張發黃的舊照片便是當年一代華僑背井離鄉艱辛經歷的歷史見證。

母親在日軍侵佔廣州時逃離廣州,輾轉到了粵北,與父親在有敵機在上空盤旋的山區茅草屋「結國難婚」。第一個孩子在逃難途中夭折,第二個孩子一九四三年一月出生。孩子幾個月大挺得起腰時,剛好有攝影師帶着工具來到曲江偏僻的窮山區為百姓拍照,母親便抱着孩子,與祖母和父親在木屋的白牆前拍了一張「全家福」。這個手抱的孩子就是我的姐姐,今年八十一了。她經歷了日軍侵華的逃難歲月,見證了人民共和國成立,也經歷了經濟困難、物質奇缺的日子,今天也學會用手機通話,真是目睹幾十年的翻天覆地變化。


有一張小小的生活照,內容是一群小學生在廣州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前。這張大約攝於一九四八年的照片,是母親當小學教師時,帶學生郊遊的記錄。照片中的七十二烈士墓正是原本的樣子。六十年代末,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墓頂的自由神像被掃除了,墓碑也砸碎了。七十年代末,「十年浩劫」結束,社會回復理性,才重建了墓碑。但後世的人們已經不知道這個埋葬着當年為反清而犧牲的七十二烈士的陵墓的本來面貌和歷史意義,只依稀從課本中得知黃花崗起義的概要。孫中山親題的「浩氣長存」大牌坊,成了遊人「打卡」的景點,卻沒有人去探究背後的血與火的革命故事。

家中保存着一張外祖父與眾兄長及家族第二代的合照。那是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約請攝影師在廣州一個庭院中合照。前排坐者是外祖父與眾兄長。他家本有七兄弟,外祖父是老么,排行第七,最年長的夭折,存活六個,所以他有五個兄長。外祖父在省城「省立工業學堂」讀書,畢業之後回鄉任教師,後來受鄉賢聘用,在省城保險公司做事。二伯、四伯、五伯在鄉間守住田產,三伯和六伯年輕時「賣豬仔」到美國,一直在美國謀生,若干年後回鄉娶妻生子,又再返美。後排是這個家族的第二代,那年代重男輕女,所以參加合照的只是男丁,女兒都不在場。合照之後,原本在鄉間的兄長仍舊回鄉,在美國謀生三伯和六伯以及他們的兒子重返美國,之後再也沒有機會聚在一起了。

一九六四年七月,在美國的表舅嫁女,特意匯款回國,讓外祖父與在國內的親人吃一頓好的,當作是「請」我們家「飲」他家的喜宴。那天外婆弄好滿桌飯菜,約請堂舅和表舅來一起吃飯慶賀。堂舅借了一部相機帶來,給我們留住這一刻的記錄。照片中的環境是外祖父家的客廳,狹窄的小空間一張圓桌圍坐着一家老少;牆上如傳統家庭那樣掛着擠滿相片的鏡框。本來牆上掛着幾幅名家字畫,拍不到了,進入鏡頭的只有康有為寫給外祖父的中堂,內容是康有為自撰七絕「庭蔭南柯方夢覺,几攤大藏讀楞伽,吾生自有安心法,所遇皆欣即是家」。幼時每次到外祖父家,他都教我讀這首詩並給我講解,這首詩在我不識字的年紀已經會背下來,但還是看不懂。相片中只看得到康有為的落款和蓋印。這件文物在文革中已失去,只在舊照片中留下痕跡。(二零二四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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