蜞蛇蜈蚣(憶舊)
一九六八年十月,中國的「文革」大亂兩年後,原在校大中學生都要離校到農村去。我接到赴海南落戶務農的通知,回家告知住在樓下的外祖父,並打長途電話,告知在廣州北郊從化縣深山裏的「上羅沙五七幹校」勞動的母親。外祖父對我說︰「我自己未曾到過海南,傳說那是蠻荒之地,歷史上是犯人流放的地方,唐代李德裕、宋代李綱、胡銓、趙鼎以及蘇東坡等人都曾因言獲罪,被囚禁然後流放海南,可知那個島真的是天涯海角。那裏有許多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充滿山嵐瘴氣、蛇蟲鼠蟻甚多,你到那個地方千萬要小心。」我感激外祖父的提點,但未曾經歷,很難想像什麼是山嵐瘴氣。在農場生產隊住下並參加實際勞動之後,才明白「原始」、「蠻荒」的含義。五十年後的今天,人們只知道海南是一個「以旅遊興省」的最大特區,到處都是新建的酒店和遊樂設施,滿街鮮花、水果,海邊是陽光沙灘,無法想像五十年前的落後狀況。
我最初負責割膠的橡膠林段是「南三十六段」,大約一九六零年開墾的新林段,一九六九年開始開割時,只有大約四分之一的樹幹達到四十厘米圍徑(圓周),大部分橡膠樹還太細不能開割,能割的樹稀稀落落,樹與樹之間距離遠,而且因為樹冠小、雜樹灌木生長快,因而砍萌工作量極大;坡度陡,走路多,二百六十株樹跑遍兩個山頭,老工人都不願去,只能讓我們知青這些年輕人啃下來。我和「大白豬」海安負責兩個相鄰的新林段共三個山包,每天收膠後我叫海安為我帶膠水回膠水房,我自己就留在林段砍萌、鋤草、修路,到中午時分才回宿舍。經過這樣的額外付出,南三十六段就好走得多。
凌晨割膠最大的挑戰不是瞌睡,而是滿山的山螞蝗(山蜞乸)。山螞蝗是海南的特產,不像平常見到的水螞蝗那樣在水中活動,而是在陸地上一伸一伸爬行,在草叢或灌木叢伺機爬到人身上吸血,所以稱為「飛螞蝗」。開發好的地方、人住得久了、殺蟲藥用多了的老居民點,山螞蝗就少一點,橡膠林段就到處都有,隨時不動聲色爬到人身上,吸完血走了還不知道。山螞蝗的特點是怕鹼性東西,所以割膠工人都獲發中筒水靴,人們用肥皂塗在靴筒上,防止螞蝗鑽到腳上去,但總是防不勝防,每天收膠回來,每一個膠工幾乎都是腳上有血的。有的知青甚至是痕癢難當用手指抓破傷口,弄得滿腳都是傷疤甚至化膿。有一次一名知青被水螞蝗鑽到鼻孔裏(也許是收膠回來在小溪洗臉時讓螞蝗鑽進鼻孔的),直到螞蝗吃飽血塞住鼻孔來才知道。
有一天凌晨四點半左右,我正頭戴電池燈埋頭割膠,忽然覺得脖子上有點東西,我以為是蚱蜢或飛蛾之類的東西,扭一扭脖子、甩一甩頭,還是覺得有東西爬在脖子上,癢癢的,就用左手一撥,爬在脖子上的東西「叭」一下掉到地上。我借著頭頂上的割膠燈的亮光一看,那東西不是什麼蚱蜢蝗蟲或飛蛾,原來是一條大約一尺多長的銀環蛇!那蛇掉在地上,立刻「瑟瑟」幾聲鑽到旁邊的草叢去了,我這才害怕起來,雙腿打顫,但割膠剛剛開始,不得不硬著頭皮堅持下去。到收膠的時候經過那棵橡膠樹時,心還「扑通扑通」直跳。
如果凌晨時分下大雨不能割膠,有時會等到雨停了再上林段。有一次早上下大雨,我們午飯後才到林段割膠,我和「大白豬」海安並肩作戰,海安匆忙中沒穿中筒水靴,只穿個塑膠涼鞋就上林段,誰知剛割了幾棵樹,就被蜈蚣咬著了。那蜈蚣大約二十厘米長、大拇指般粗,鮮紅色,光看那樣子就很嚇人。海安被咬了一口,痛得大叫起來,我在旁邊的林段聽見叫聲,馬上跑到海安的林段察看,看到海安左腳腳弓處的傷口紅腫,立即把海安揹起來往住地方向跑,跑了幾步跑不動了,就叫海安用手搭着我的肩頭,他用右腳一拐一拐的跑,送到連隊衛生所。麥醫生察看傷口後,安慰安海說︰「幸好蜈蚣不像蛇那樣劇毒,只是劇痛,沒有生命危險,不用太擔心。」
有一次傍晚,老工人老符的約七八歲的兒子發高燒及昏迷到連隊衛生所求診,麥醫生診斷可能是腦膜炎,告知連長,連長派我和國建兩個人用擔架送老符的兒子到場部醫院。連長打手搖電話到場部機運隊,要求派車來接送病人到場部醫院,但不知汽車什麼時候才到,就叫我和國建抬著擔架先上路。我們抬着擔架大約走了半小時,才看見有車從場部方向開過來,把我們接到醫院。我們看著醫生給小符抽脊髓檢驗,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就扛起擔架步行回合山隊。由場部醫院到合山隊住地,步行大約一小時二十分鐘。那天下午下過大雨,晚上借著天色的微光,看到公路上隔一段路就有一條蛇在蠕動,也許是在公路上透透氣。原來蛇和蝸牛都有這個特點,下過大雨後不躲在草叢而是走到路上。我和國建在路旁折一根小竹子拿在手上,隨時準備防範蛇的攻擊。幸好順利繞過躺在公路上的六七條蛇,沒被咬著。(二零二四年九月二十一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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