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中尋樂(海南生活瑣記)
我們三十幾名廣州知青落戶的海南中部山區農場,是一九五三年創建的老場,我們所在的合山隊是老生產隊,勞動力約二百,加上老人、小孩,全隊人口約三百,算是一個大生產隊。住點建在較平緩的坡地上,瓦房是全島農墾統一的格式,單層瓦頂,屋前長走廊,每座八間房,多用大石砌牆,也有磚牆;瓦面則是就地取材,在本隊範圍內挖土建窯燒製,由基建隊的技術工人負責建房。合山隊人多、住房不足,許多老工人一個家庭只分得半間房,所謂半間房就是將大約二十平方米的一間房,在中間用不到兩米高的竹笪隔開,一邊住一戶,竹笪是用拍扁的毛竹編成,隔壁有什麼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半間房住一家人,只能把兩張床擺成「L」型,除了一個小衣櫃就什麼家具都放不下了。
知青落戶不久便開始大搞基建,隊長老柴宣布「備料」計劃︰每個生產班要完成三立方米的河沙任務,後勤班負責打石,還要組成突擊隊上山砍桁條(桁條是屋頂承托瓦面的長木條,要到坡度陡峭的深山去採伐),目標任務三百根。另外場部也安排了一隊「外包工」(外來工程隊承包某種工作之謂也),約三十人在合山隊駐地外的公路邊上安營扎寨住下來,就地取土建窯燒磚瓦。
挑河沙是體力活。山區的小河溝每當暴雨過後,就會在平緩的拐彎處堆積由石礫沖刷而成的沙子,找沙源本來不難。但濕的河沙很重,小畚箕裝一點點,就已經壓得直不起腰,加上扁擔上沾了濕沙,不一會肩膀便磨破了,痛得鑽心。砍桁條更是重活。桁條的基本要求是長四點五米、 尾徑(近樹冠一頭的直徑)不少於十厘米、木質堅硬不易長蟲或腐爛的直樹幹,只有到人跡罕至的深山、坡度較陡的地段,樹木為了爭取陽光努力向上生長,才會找得到符合長度、粗度和直度的樹木。有經驗的老工人一個工作天能砍到四條就算完成工作量,但放工時只能扛一根回來,其餘的要另外趕牛上山去拖。
為了準備足夠的基建材料,完成三百條桁條的任務,隊長老柴親自帶十多人的突擊隊,到寶峰分場(當時正在大開荒)的深山去砍桁條,一班人在寶峰二隊一個空置倉庫住下,集中會戰十天。兩個人當炊事員和後勤,負責三頓飯,中午一頓還要挑到山上一個約定的林段邊,節省大家走路的時間。我也是寶峰砍桁條突擊隊員之一,跟隨力大如牛的湖北軍工老李,每天砍七八根桁條不太困難。有一天我被派去協助炊事員朱仔挑飯菜(因為炊事員不認得路,所以每天派一個人幫廚,然後協助挑飯菜上山),到步行一個多小時的森林裏的指定午飯地點。我挑的是用鐵桶裝的開水和菜湯,在一片剛砍下樹木的斜坡上,鞋底踩著的濕樹葉一滑,跌倒了,挑在肩上的開水和湯全都倒在泥土裏,害得大家悶悶不樂地咽下一頓沒有菜湯和開水的午飯,我心裏很難受。
外包工在合山公路邊砌起磚窯,在水田下面挖土燒磚。有時放工後吃過飯沒有事,我就走到打磚工人「煉泥」的坑邊去看,看見工人把黃泥土掘開之後倒上水,再牽一頭水牛在上面來回踐踏,把黃泥巴泥攪和搗細,「煉」出來的泥很細很綿,我就要了大約一立方分米的一團,回到宿舍去捏泥塑人像。我捏了兩個大家都認得的名人頭像,可是水分揮發掉後,泥巴就乾裂,因為那些畢竟只是燒磚的黃泥巴,不是做細瓷的粘土。這兩個泥塑頭像一直放在桌上,後來一場大台風把瓦面掀掉,雨水淋濕了所有的東西,包括這兩個「藝術品」,應驗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歇後語,兩個泥塑都碎了。
第一批磚燒出來後,生產隊派人去幫助把磚從很淺很短的小窯搬出來。我看見那些磚呈黃色,樣子很疏鬆,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對家麟說︰「讓你看看我劈磚立斷的功力」,家麟以為我只是開玩笑。我用兩塊磚對著豎起,上面平放一塊看來很疏鬆的黃色磚,下面承托的兩塊磚調整到最寬距離,然後右手握拳,大喝一聲,用右手的拳輪(小指一側)用力打下去,那塊橫著放在上面的黃磚果然應聲而斷。家麟大驚,以為我真的功力深厚。我笑着說︰「這批最早燒出來的磚只是用來建磚窯用的,硬度不夠;而且我用的是物理原理,兩邊承托的距離最大,中間用力時,力的效應最大,所以一拳就把黃磚打斷了。」和尚、海安和大江等人見了,也拿幾塊瓦片試試,三塊瓦片叠在一起,下面用兩塊磚承托住瓦片邊緣,一拳下去,瓦片果然斷成碎片。(二零二四年九月十四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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