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3日 星期五

粉筆生涯


粉筆生涯
(憶舊)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即大台風之後的兩個月,我正式到場部中學報到。與我同期調到中學的知青還有錦華和亞浩,先後在中學任教師的知青有曾輝、玥玥、麗麗、錦輝、貴城、學清、書運、寶寶、晶晶等。如果按正規的制度,我們這些知青未受過師範教育,更沒有大學畢業學歷,本來不夠資格當教師。不過在那個知識貧乏、人才奇缺、政治運動重於教學的年代,「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海南偏遠山區不可能找得到夠格的「老虎」去教中學,能找個讀到高中的知青「猴子」去充「大王」,已經是不錯的選擇。

這些知青雖然沒受過正規的師範教育,但當教師一點也不遜色。首先,這群知青受過比較完整的中學教育,基礎知識扎實;第二,知青原本生活在大城市,見識比農村和山區的人多而廣;第三,調到中學去的知青都是知青中較突出和優秀的,表達能力、工作能力、組織能力、管理能力都較強;第四,這些人都有些專長,有的能畫,有的能唱,有的能跳,有的能彈(琴),有的能打(球),所以,一批知青到了中學當教師,學校馬上活躍起來。


台風之後,中學的房子吹毀了,沒有教室、住房,也沒有書桌、凳子。場領導急召民工在中學搭建茅草房用作教室和宿舍。教室用木條釘在地作為支撐,上面釘一片橫木板,就是課桌;同樣做法矮一點的就是板凳。宿舍用粗木柱釘在地上,架上齊膝高和齊頭高兩層木板,就是連在一起的雙層床(碌架床)。教師宿舍也是長條形茅草房,用泥糊成人頭高的牆壁(高於視線,就算是間隔),分成八間,一戶佔一間。教師和學生就在這樣的條件下繼續教學。

我被調到中學,本意是接手在台風中遇難的那位教師的班級。那是初一甲班,有同學在台風中死去,也有同學傷了眼睛、傷了頭、臉、手、腳。復課一開始,人們仍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未能振作起來。我只能慢慢引導、多多關心。我黃牛雖然知識不多、學養不深,但夠耐心、細心、誠心、用心,不久便與學生建立起良好關係,即使無心向學的調皮學生也給點面子,頂多是趴在桌上睡懶覺,起碼不在課堂上搞事或者喧嘩。


校長對我老牛的工作態度和教學方法褒揚有加,對這個從哀痛中走出來的班級的進步甚為讚賞,甚至認為老牛教得比正規師範畢業的教師還好。這個班的初二上學期,農場中學接待了一批來自海南師範學校的學生。當時中國在毛澤東「大學還還是要辦的」一句指示之下,高等院校和中等專業學校都招收「工農兵學員」,由所在機構、農村選送到校,略經基礎考試便入學。這批師範「工農兵學員」按當時的方針「到第一線去」、「在實踐中學習」,選定到我們農場中學來聽課、學習教學方法。校長把公開課的任務交給我。我做好課前教學研究準備、安排了預習、設計了兩節課的課堂提問、朗讀、講解的內容。公開課那天,不僅十二位來觀摩的師範生,還有校長、副校長、語文科組長都到了,坐在教室最後排。幸好那天連續兩節公開課的「表演」還算順利,同學們也很配合,積極舉手回答問題,課後討論時大獲校長和師範學生的好評。

我黃牛到中學除了當班主任、教語文,還要教全校各班的圖畫課。校長對我說︰「從來沒有一個教師有能力教圖畫,以前都是叫學生臨摹,沒有水平講解。你來了正好,讓高年級同學也補補圖畫課吧。」當然,年級不同、接受能力不同、興趣不同,我準備的教材、教案也不同。譬如,初中班只講成角透視、近大遠小原理,畫書本、茶杯、口盅、房屋;高中班則教人頭結構、體形比例、漫畫造型。那時代正是「批林批孔」、「批劉批鄧」,報章政治宣傳漫畫很多,順手拿來,在黑板上示範教學生怎麼畫,他們就來勁了。

老牛雖然在校長眼中畫畫不錯、可以勝任教師,但自知水平有限,要當好教師必須加緊自學進修、提升自己的能力和水平。從家中帶來的美術參考書只有兩三本,於是寫信給在香港的父親,請他寄幾本外國的美術知識書籍來,好好學習、「惡補」一番。一九七四年秋天,收到父親的信,說是已從郵局寄出三本畫冊。不久,我收到海口海關的信,內容大約是︰由香港寄進口的圖書之中有黃色內容,禁止進口,海關按規定予以沒收。我把海關的信交給校長看,對校長說︰「我自知美術水平不夠應付教師工作,擬請父親寄參考書來自己進修,但寄來的書已被海關沒收。請校長寫個證明,說明這幾本書是美術教師教學參考用書,我明天自己到海口海關去求情,看看能不能取回。」當時根本不敢提「據理力爭」,只說「求情」,想說服海關人員「開恩」、「通融」而已。

王校長是通情達理的人,立即以學校名義寫了一封給海口海關的信。我持校長的信,再到場部教育科加蓋大印,第二天搭長途班車趕到海口,找到海關辦公樓,遞上海關給我的信和學校的證明,說明來意。辦事人員看了有農場教育科「批示」蓋印的信,從倉庫找了被沒收的三本畫冊,說︰根據國家有關規定,這些外國圖書帶有黃色毒素,不能入口,予以沒收。我說︰「我是知青,沒有機會進入美術院校學習,但農場安排我當美術教師,我只好自己想辦法進修;這幾本都是國際知名畫家的作品,如果其中有哪些不符合國家法令的畫幅,就裁下來,其他不違反法令的內容,是否可以發還給我?」

主辦人員進去向上級請示一番,大約三十分鐘後出來,說︰上級明白你的處境和請求,經請示領導,最後同意對被扣書籍酌情處理,意思就是,把違反規定的內容裁剪,其他內容發還給收件人。於是,辦事人員當着我的面,把畫冊中的俄國畫家列賓、蘇里柯夫、契斯恰珂夫等人的幾幅男女裸體模特素描撕下,三本被壓得縐巴巴的精美畫冊交回我手上,並讓我在退還清單上簽收。我連聲說「謝謝」,馬上轉身離開海關大樓,滿心歡喜地把參考書帶回農場。

不過,那年頭多數只是用普通的HB鉛筆、畫簡單的「線條畫」,很難要求學生畫真正的素描或彩色畫。因為農場物質缺乏,買不到水彩或顏色鉛筆;學生家裏貧困,又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畫畫,所以不敢要求太高。幸好這麼多學生中總有幾個是對畫畫有興趣的,平時勤於練習素描、速寫,課後還到我宿舍來坐,問畫畫的技法,翻看我的畫書和速寫本。我也讓他們用在場部買的廣告彩,幫手畫大宣傳畫,給機會讓他們鍛煉。一個叫阿峰和一個叫阿敏的學生,在黃牛離開農場後就成了新的「猴子」,當上美術教師。(二零二四年五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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