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累累(懷舊記憶)
年輕時在海南國營農場生活近十年,這個農場主營種植巴西三葉橡膠,是一九五三年建場的老農場,到一九六八年知青來到農場時,五十年代種植的原生橡膠樹經過十幾年已成「合抱之木」,而且開割多年。我們知青來到生產隊就要當割膠工人。我在割膠班待了四年,日常規律是凌晨割膠、上午九點左右收膠,午休後下午做林段管理,即是鋤草、斬萌、挑化肥到林段施肥;或者做農業勞動,例如鋤地、翻土、插秧、割禾、鋤花生草、拔花生;或者上山斬木、斬竹、割茅草。大開荒時期則是開荒、砍芭(將山坡上的原有森林樹木砍掉曬乾)、挖穴、擴環山行以及定植(將橡膠樹苗移植到林段)等重體力勞動。
割膠只是早起而睡不足而已,其實凌晨上工很清涼,收膠時太陽也不算猛烈,體力消耗也不算大,所以不是太辛苦。不過,磨膠刀時得很小心,一不留神,拿磨刀石的右手就會一下子扎在左手拿著的鋒利割膠刀鋒上,手指、手掌或者手腕隨時會扎出一道「L」形的口子來。山螞蝗是割膠工人的大敵,每天凌晨穿上中筒水靴上林段時,都得在水靴膠面上塗上肥皂或舊電池漿,據說鹼性會把山螞蝗擋住。但有時草太高,螞蝗同樣由草葉尖爬到身上、鑽進褲管裏吸血。有些知青例如阿基、莉莉等,特別惹山螞蝗,往往被山螞蝗鑽進靴子去咬著一個口子吸飽了還不知道,每天收膠回來滿靴筒都是血,甚至因為被山螞蝗吸過的口子痕癢難忍抓破發炎變成瘡,滿腳疤痕。
上山砍木、砍竹、割茅草以及雨中定植,都是強體力勞動。尤其是上山的活兒,像山豬(野豬)一樣在森林裏鑽,不但被藤蔓上的刺割得頭、臉、手、腳傷痕累累,砍木時有被倒下來的大樹壓住的危險,砍竹時隨時有被刺傷的危險,砍藤竹時隨時有被積蓄了強大「勢能」的藤竹、在被砍斷那一刻突然彈出來劃破臉的危險。我的左上臂有一道三角形傷痕,就是被砍斷彈出來的藤竹劃破的;左腕一道刀疤,是用中刀砍木時刀彈起砍到左手造成的;前臂內側的一條三寸長的疤痕,則是斬竹時被回彈的藤竹口子挖成的。
根據老工人的經驗,無論砍桁條還是砍柴,砍木一定要觀察山勢坡度、估計倒樹的方向,先砍向下一面的樹幹根部,砍到超過一半,就在向上的一面用力砍三刀,大樹就會「劈劈拍拍」響著向山下倒去,人站在旁邊就不會被倒下來的樹木壓著。拉木拉竹下山也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山高坡陡,大木頭和整捆竹子約有八九十斤,向下衝力很大,必須把大木或竹捆粗的一頭扛在肩上或者抱在腰間,一步一步拖著小心翼翼往山下走,每一步都要穩,如果腳一滑,人滑倒了,扛著的木或竹就壓在身上往下衝,就有生命危險。
化學品的傷害也嚴重,尤其是「滅萌藥」。橡膠林段環山行(種植橡膠樹的梯田)與另一條環山行之間的大約六米寬的空間叫做「萌生帶」,通常長滿雜草和灌木,叫做「萌」。本來通常是割膠工人在下午的工作時間整理林段、施肥、砍萌;但海南天氣熱、雨水多,萌長得快、沒來得及砍萌,就得組織專門隊伍,用化學劑噴灑在雜草葉片上,讓雜草和灌木枯死,這種做法叫做「滅萌」。「滅萌藥」是一種含劇毒砷元素的高濃度化學品,這種化學劑就是七十年代美軍在越南戰場為對付越共「叢林戰術」使用的「橙劑」。使用滅萌藥時要加清水九十倍稀釋,噴灑時一定要戴上口罩及背風而噴,不能讓霧狀液體微粒接觸皮膚和口、眼。有一年,我和阿盧、摩鈴、細女、阿貞等都被徵召進滅萌隊,幹了一個星期,很難每一次都背風而行,因而皮膚粘了不少滅萌藥,也吸進了不少。如今雙手前臂和手掌都布滿黑斑,也許就是當年的滅萌藥留下的痕跡。
農副班幹雜務和農活有時也會有危險、會受傷,娜娜就是在林段鋤草時,沒看見被枯樹葉蓋住的破陶碗,一腳踩下去,被破碗割破腳底的;高參趕牛車也曾被牛車膠轆(充氣車輪)碾過腳背受傷;有知青曾因為用大斧頭劈柴劈得不準,斧頭向左偏而劈傷左腳。即使坐在家裏削竹篾編糞箕,也不時被自己的鐮刀(不是割禾用的鐮刀,是刀頭向內彎的短砍刀;加長柄便是砍萌用的長砍刀)割傷左手。我左手食子第一節有一道口子,就是削竹時被鐮刀破成的,至今指頭仍然麻麻的,失去大半知覺。其實每一個知青的手、腳、頭、面,都有至少兩三道傷痕,這就是那些年「知識青年接受再教育」、學幹農活所付出的最起碼的代價。(二零二四年八月三十一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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