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28日 星期六

功勳相機


功勳相機
(憶舊)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三十多名廣州知青來到海南中部的母瑞山農場,分配在合山隊,很快便投入艱辛而繁重的體力勞動。不過,「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猶」,年輕人仍然有用不完的精力,工餘時間總想找點活動。看到從未見過的深山密林、青山綠水、白雲藍天、朝陽晚霞、層層梯田,總有一點「指點江山」的衝動,很想把眼前看到的景色拍下照片,然後寄回家去給家人看看,讓家人放心。大江看透了大伙的心思,悄悄對好友和尚說︰「臨離家前,我偷了父親的相機,如今帶來了,正好派上用場。」

這是一部德國蔡司一二零相機,風琴摺疊式單鏡頭,可以拍六厘米乘六厘米的正方形,也可以把菲林盒的活門關上、拍成六厘米乘四厘米的長方形。那年頭相機可真是貴重物品、高級玩意,不但極少人擁有,許多人甚至見都沒見過,更不懂怎麼擺弄。大江是如今的相機主人,當然由他來操作。星期天休息,一大群知青便跟著大江鑽進橡膠園林段和防風林去,擺個「戰天鬥地」、「指點江山」的姿勢,或者擺個那時舞台上常見的「群像造型」,拍照留念。


一九六九年春,生產隊重新編班,一部分知青安排在農副班,多數知青安排在割膠班,開始學習割膠。一天上午九點多,割膠工人陸陸續續膠歸來,向著公路邊的膠水房方向集中。大江把相機掛在脖子上,站在公路邊的「合山大門」(寫著宣傳語句的柱子)旁,看到幾個女知青正挑著膠桶走向膠水房,便「抓拍」了走動著的「收膠歸來」;看到一大堆人正在膠水房下面的小溪(河溝)洗膠桶,叫了聲「趕快過來,拍個合照。」十幾個正在膠水房和小溪邊洗鋁桶的割膠工,以及在附近打石頭的農副班知青聽到叫聲,趕忙跑到「合山大門」前面,拍了個朝氣蓬勃的「小合照」。


那一年合山隊(六連)有基建任務,外包工在公路邊的稻田築起磚窯,在旁邊挖土打磚瓦,磚窯堆得像小山高。星期天休息日,一班知青走到磚窯去看熱鬧、爬到磚窯頂上去好奇的觀看。大江又拿起他的相機,拍下在磚窯頂「高高在上」的照片。流向膠水房的小溪,經過連隊瓦房外圍的一段,溪邊有幾棵四人合抱的百年大榕樹,巨大的枝椏和氣根組成的樹幹縱橫交錯,手腳靈活的年輕人喜歡爬到樹上去玩,大江又拍下了這「童心未泯」的鏡頭。


其他分場、連隊的同批知青,知道合山人有一部相機,都羨慕得垂涎三尺,老是想借大江的相機回去拍照留念。大江說︰「相機是貴重物品,不是人人都會用,萬一弄壞了就誰也拍不了,所以決不外借。借機不行,借人可以。意思就是,誰想拍照,我去跟他們拍。」於是,大江和幾個合山知青便在星期天,步行到寶峰分場,為寶峰幾個隊的知青拍下珍貴的鏡頭。正因為大江充當攝影師,所以許多合照相片都不見大江的身影和面容。

四十多年過去了,每一次知青聚會,每一次重溫老照片,負責整理圖片的沛強就說︰「幸虧大江有一部相機,我們才有機會留下這些珍貴的記錄,大江應記一功,大江的相機是功勳相機。」二零一六年,合山知青在從化聚會,沛強又對大江說了這番話,大江才道出這部蔡司相機的故事。原來,這部德國相機是大江的父親四十年代末從香港帶回來的。大江的父親是廣州某大香煙製造廠的技術人員,文革前夕是該廠負責人,文革中自然被整得天昏地暗,關在「牛棚」不能回家。大江那時只是初中二年級,無人照顧也無人看管,在「上山下鄉」大潮中,跟隨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報名去海南,離家前偷偷把父親心愛的相機帶走了。這個「叛逆行動」固然把父親氣得半死,卻為記錄知青生涯立了大功。

這部相機不但記錄了大江父親被整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為我們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歷史時刻,讓我們可以重溫過去的風華正茂的青春歲月。幾十年後,大江的父親獲得平反、補回被扣的工資、安排了宿舍,生活改善了。到如今,大江自己也退休了,他的那部古董相機仍躺在家中的櫃子裏,同它的主人一樣,過著優哉悠哉的退休生活。這部相機拍下的黑白照片,仍在繼續訴說著五十多年前的遙遠故事,牽動著每個合山知青的心。(二零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2024年9月20日 星期五

蜞蛇蜈蚣


蜞蛇蜈蚣
(憶舊)

一九六八年十月,中國的「文革」大亂兩年後,原在校大中學生都要離校到農村去。我接到赴海南落戶務農的通知,回家告知住在樓下的外祖父,並打長途電話,告知在廣州北郊從化縣深山裏的「上羅沙五七幹校」勞動的母親。外祖父對我說︰「我自己未曾到過海南,傳說那是蠻荒之地,歷史上是犯人流放的地方,唐代李德裕、宋代李綱、胡銓、趙鼎以及蘇東坡等人都曾因言獲罪,被囚禁然後流放海南,可知那個島真的是天涯海角。那裏有許多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充滿山嵐瘴氣、蛇蟲鼠蟻甚多,你到那個地方千萬要小心。」我感激外祖父的提點,但未曾經歷,很難想像什麼是山嵐瘴氣。在農場生產隊住下並參加實際勞動之後,才明白「原始」、「蠻荒」的含義。五十年後的今天,人們只知道海南是一個「以旅遊興省」的最大特區,到處都是新建的酒店和遊樂設施,滿街鮮花、水果,海邊是陽光沙灘,無法想像五十年前的落後狀況。

我最初負責割膠的橡膠林段是「南三十六段」,大約一九六零年開墾的新林段,一九六九年開始開割時,只有大約四分之一的樹幹達到四十厘米圍徑(圓周),大部分橡膠樹還太細不能開割,能割的樹稀稀落落,樹與樹之間距離遠,而且因為樹冠小、雜樹灌木生長快,因而砍萌工作量極大;坡度陡,走路多,二百六十株樹跑遍兩個山頭,老工人都不願去,只能讓我們知青這些年輕人啃下來。我和「大白豬」海安負責兩個相鄰的新林段共三個山包,每天收膠後我叫海安為我帶膠水回膠水房,我自己就留在林段砍萌、鋤草、修路,到中午時分才回宿舍。經過這樣的額外付出,南三十六段就好走得多。


凌晨割膠最大的挑戰不是瞌睡,而是滿山的山螞蝗(山蜞乸)。山螞蝗是海南的特產,不像平常見到的水螞蝗那樣在水中活動,而是在陸地上一伸一伸爬行,在草叢或灌木叢伺機爬到人身上吸血,所以稱為「飛螞蝗」。開發好的地方、人住得久了、殺蟲藥用多了的老居民點,山螞蝗就少一點,橡膠林段就到處都有,隨時不動聲色爬到人身上,吸完血走了還不知道。山螞蝗的特點是怕鹼性東西,所以割膠工人都獲發中筒水靴,人們用肥皂塗在靴筒上,防止螞蝗鑽到腳上去,但總是防不勝防,每天收膠回來,每一個膠工幾乎都是腳上有血的。有的知青甚至是痕癢難當用手指抓破傷口,弄得滿腳都是傷疤甚至化膿。有一次一名知青被水螞蝗鑽到鼻孔裏(也許是收膠回來在小溪洗臉時讓螞蝗鑽進鼻孔的),直到螞蝗吃飽血塞住鼻孔來才知道。

有一天凌晨四點半左右,我正頭戴電池燈埋頭割膠,忽然覺得脖子上有點東西,我以為是蚱蜢或飛蛾之類的東西,扭一扭脖子、甩一甩頭,還是覺得有東西爬在脖子上,癢癢的,就用左手一撥,爬在脖子上的東西「叭」一下掉到地上。我借著頭頂上的割膠燈的亮光一看,那東西不是什麼蚱蜢蝗蟲或飛蛾,原來是一條大約一尺多長的銀環蛇!那蛇掉在地上,立刻「瑟瑟」幾聲鑽到旁邊的草叢去了,我這才害怕起來,雙腿打顫,但割膠剛剛開始,不得不硬著頭皮堅持下去。到收膠的時候經過那棵橡膠樹時,心還「扑通扑通」直跳。


如果凌晨時分下大雨不能割膠,有時會等到雨停了再上林段。有一次早上下大雨,我們午飯後才到林段割膠,我和「大白豬」海安並肩作戰,海安匆忙中沒穿中筒水靴,只穿個塑膠涼鞋就上林段,誰知剛割了幾棵樹,就被蜈蚣咬著了。那蜈蚣大約二十厘米長、大拇指般粗,鮮紅色,光看那樣子就很嚇人。海安被咬了一口,痛得大叫起來,我在旁邊的林段聽見叫聲,馬上跑到海安的林段察看,看到海安左腳腳弓處的傷口紅腫,立即把海安揹起來往住地方向跑,跑了幾步跑不動了,就叫海安用手搭着我的肩頭,他用右腳一拐一拐的跑,送到連隊衛生所。麥醫生察看傷口後,安慰安海說︰「幸好蜈蚣不像蛇那樣劇毒,只是劇痛,沒有生命危險,不用太擔心。」

有一次傍晚,老工人老符的約七八歲的兒子發高燒及昏迷到連隊衛生所求診,麥醫生診斷可能是腦膜炎,告知連長,連長派我和國建兩個人用擔架送老符的兒子到場部醫院。連長打手搖電話到場部機運隊,要求派車來接送病人到場部醫院,但不知汽車什麼時候才到,就叫我和國建抬著擔架先上路。我們抬着擔架大約走了半小時,才看見有車從場部方向開過來,把我們接到醫院。我們看著醫生給小符抽脊髓檢驗,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就扛起擔架步行回合山隊。由場部醫院到合山隊住地,步行大約一小時二十分鐘。那天下午下過大雨,晚上借著天色的微光,看到公路上隔一段路就有一條蛇在蠕動,也許是在公路上透透氣。原來蛇和蝸牛都有這個特點,下過大雨後不躲在草叢而是走到路上。我和國建在路旁折一根小竹子拿在手上,隨時準備防範蛇的攻擊。幸好順利繞過躺在公路上的六七條蛇,沒被咬著。(二零二四年九月二十一日修訂)

 

2024年9月13日 星期五

泥中尋樂


泥中尋樂
(海南生活瑣記)

我們三十幾名廣州知青落戶的海南中部山區農場,是一九五三年創建的老場,我們所在的合山隊是老生產隊,勞動力約二百,加上老人、小孩,全隊人口約三百,算是一個大生產隊。住點建在較平緩的坡地上,瓦房是全島農墾統一的格式,單層瓦頂,屋前長走廊,每座八間房,多用大石砌牆,也有磚牆;瓦面則是就地取材,在本隊範圍內挖土建窯燒製,由基建隊的技術工人負責建房。合山隊人多、住房不足,許多老工人一個家庭只分得半間房,所謂半間房就是將大約二十平方米的一間房,在中間用不到兩米高的竹笪隔開,一邊住一戶,竹笪是用拍扁的毛竹編成,隔壁有什麼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半間房住一家人,只能把兩張床擺成「L」型,除了一個小衣櫃就什麼家具都放不下了。

知青落戶不久便開始大搞基建,隊長老柴宣布「備料」計劃︰每個生產班要完成三立方米的河沙任務,後勤班負責打石,還要組成突擊隊上山砍桁條(桁條是屋頂承托瓦面的長木條,要到坡度陡峭的深山去採伐),目標任務三百根。另外場部也安排了一隊「外包工」(外來工程隊承包某種工作之謂也),約三十人在合山隊駐地外的公路邊上安營扎寨住下來,就地取土建窯燒磚瓦。


挑河沙是體力活。山區的小河溝每當暴雨過後,就會在平緩的拐彎處堆積由石礫沖刷而成的沙子,找沙源本來不難。但濕的河沙很重,小畚箕裝一點點,就已經壓得直不起腰,加上扁擔上沾了濕沙,不一會肩膀便磨破了,痛得鑽心。砍桁條更是重活。桁條的基本要求是長四點五米、 尾徑(近樹冠一頭的直徑)不少於十厘米、木質堅硬不易長蟲或腐爛的直樹幹,只有到人跡罕至的深山、坡度較陡的地段,樹木為了爭取陽光努力向上生長,才會找得到符合長度、粗度和直度的樹木。有經驗的老工人一個工作天能砍到四條就算完成工作量,但放工時只能扛一根回來,其餘的要另外趕牛上山去拖。

為了準備足夠的基建材料,完成三百條桁條的任務,隊長老柴親自帶十多人的突擊隊,到寶峰分場(當時正在大開荒)的深山去砍桁條,一班人在寶峰二隊一個空置倉庫住下,集中會戰十天。兩個人當炊事員和後勤,負責三頓飯,中午一頓還要挑到山上一個約定的林段邊,節省大家走路的時間。我也是寶峰砍桁條突擊隊員之一,跟隨力大如牛的湖北軍工老李,每天砍七八根桁條不太困難。有一天我被派去協助炊事員朱仔挑飯菜(因為炊事員不認得路,所以每天派一個人幫廚,然後協助挑飯菜上山),到步行一個多小時的森林裏的指定午飯地點。我挑的是用鐵桶裝的開水和菜湯,在一片剛砍下樹木的斜坡上,鞋底踩著的濕樹葉一滑,跌倒了,挑在肩上的開水和湯全都倒在泥土裏,害得大家悶悶不樂地咽下一頓沒有菜湯和開水的午飯,我心裏很難受。


外包工在合山公路邊砌起磚窯,在水田下面挖土燒磚。有時放工後吃過飯沒有事,我就走到打磚工人「煉泥」的坑邊去看,看見工人把黃泥土掘開之後倒上水,再牽一頭水牛在上面來回踐踏,把黃泥巴泥攪和搗細,「煉」出來的泥很細很綿,我就要了大約一立方分米的一團,回到宿舍去捏泥塑人像。我捏了兩個大家都認得的名人頭像,可是水分揮發掉後,泥巴就乾裂,因為那些畢竟只是燒磚的黃泥巴,不是做細瓷的粘土。這兩個泥塑頭像一直放在桌上,後來一場大台風把瓦面掀掉,雨水淋濕了所有的東西,包括這兩個「藝術品」,應驗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歇後語,兩個泥塑都碎了。

第一批磚燒出來後,生產隊派人去幫助把磚從很淺很短的小窯搬出來。我看見那些磚呈黃色,樣子很疏鬆,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對家麟說︰「讓你看看我劈磚立斷的功力」,家麟以為我只是開玩笑。我用兩塊磚對著豎起,上面平放一塊看來很疏鬆的黃色磚,下面承托的兩塊磚調整到最寬距離,然後右手握拳,大喝一聲,用右手的拳輪(小指一側)用力打下去,那塊橫著放在上面的黃磚果然應聲而斷。家麟大驚,以為我真的功力深厚。我笑着說︰「這批最早燒出來的磚只是用來建磚窯用的,硬度不夠;而且我用的是物理原理,兩邊承托的距離最大,中間用力時,力的效應最大,所以一拳就把黃磚打斷了。」和尚、海安和大江等人見了,也拿幾塊瓦片試試,三塊瓦片叠在一起,下面用兩塊磚承托住瓦片邊緣,一拳下去,瓦片果然斷成碎片。(二零二四年九月十四日修訂)

 

2024年9月6日 星期五

牛角的故事


牛角的故事
(憶舊)

我由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八年,在海南島國營農場當工人。農場主業是生產天然橡膠。農場的糧食和油料由國家供給,副食品、肉類及蔬菜就由各生產隊「自給自足」。一九七二年六月,我由割膠班調到生產隊集體伙房當炊事員。那一年夏秋台風季節,幾場暴雨沖垮了菜地,一個月沒有新鮮蔬菜,南瓜、椰菜、蘿葡乾、鹹菜、鹹魚都吃完了,實在無法安排全連二百多個勞動力三百多人口的吃菜問題。一九七三年一月二十五日,生產隊長老齊決定派人趕牛車到附近農村市集(墟場),買幾百斤菜回來頂兩天。炊事班商量好,由我帶現金,老經驗的炊事員阿光負責趕牛車,到較遠、較大、新鮮蔬菜較多的龍門墟去買菜。預計牛車來回要走六個小時,於是阿光約定明天凌晨五點就趕牛車出發。

第二天,一月二十六日,清晨五點,阿光到水牛欄牽了一頭強壯的大牛繫上牛車,準時上路。一路上我們在牛車上打瞌睡,直到太陽升到半空,快到十點了,走了四個多小時還沒到龍門墟。阿光這時才想到,可能是拉錯了牛,這頭牛昨天耕田一整天,沒有休息,更沒有吃草,這可糟了。牛車走到龍門,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市集快要散墟了。我和阿光趕緊搜羅了一批小白菜、菜芯、大白菜,大約五百斤。在龍門墟小飯館匆匆吃過午飯,立即拉起牛車往回趕。可是,來的時候只載兩個人已經走了五個多小時,回程加了幾百斤菜,那牛怎麼走得動?疲勞的大水牛邊走邊喘,下午四點,才從龍門走到嶺口,距離我們所在的合山生產隊還有兩小時路程,那牛實在走不動了。阿光把牛解下,讓它在嶺口公路邊吃草,我到嶺口郵電所打電話回連隊,請人明天一早趕一頭牛到嶺口來接應,我和阿光守著載滿幾百斤菜的牛車在嶺口露宿一夜。


我們在小飯館吃了飯,回到牛車旁邊守著。天黑下來了,夜風凜凜,寒氣逼人,我們又睏又累,便走到市集牆邊,用布面雨衣裹著身子坐下閉目養神。市集旁邊的一戶人家聽到墟場半夜有人聲,打起煤油燈出來看個究竟。阿光用海南話告訴他︰我們是農場合山隊的,趕牛車到龍門買菜,牛走不動了,要在這裏坐到天亮,等另一頭牛來拉車。那人聽了,覺得我們怪可憐的,就抱了兩件簑衣過來,讓我們墊在地上躺著;我們再在身上蓋上布面雨衣,勉強可以瞌睡一陣。可是,迷迷糊糊過了兩三小時,就被人聲和「殺豬般的叫聲」吵醒了,原來,這天是「墟日」,屠夫凌晨四點就到墟場來宰豬。我和阿光不能再睡了,只好抱起簑衣放回那戶人家的門口,走到牛車旁邊等天亮。

第二天,一月二十七日,天剛亮,連隊派人另牽一頭牛來到嶺口接應,把在路上曬了一整天的一車菜拉回合山,阿光牽著累壞了的大水牛在後面慢慢走。這頭前一天犁田幹了一整天、沒有吃草、沒有休息,昨日又拉了十個小時車的大水牛,走到還有半小時路程才回到合山隊的長坑路段,便倒在地上喘粗氣,站不起來了。我們立即在長坑打手搖電話告知生產隊長老齊,隊長馬上派老工人佑邦、漢邦、友貴等幾個大漢趕來,趁大水牛還未斷氣便宰了,能吃的肉和內臟運回連隊分給大家,不能吃的部分由負責宰牛的幾個老工人自行處理。


負責宰牛的廣西籍老工人佑邦是我在割膠班時的班長,我悄悄對他說︰想把牛角留下做紀念。他笑說︰「那東西又不能吃,有什麼用?你想要便拿去。」他把牛角鋸下來,把右邊的一隻給我,自己留下左邊一隻,說是用來做裝獵槍火藥的容器。我請教佑邦如何處理,他教我放在大鍋裏煮一個小時,讓牛角裏面的骨脫出來,然後洗淨曬乾,就不會變質發臭。於是,我等到晚上炊事員們都走了之後,才把牛角放到伙房大鍋裏煮,煮到牛角裏面的角質部分和骨質部分之間的膠質溶化、骨質與角質分離,便熄火,然後把牛角洗淨,放到大伙房灶口外面的瓦頂上。牛角曬乾後,我用舊報紙包好,藏在衣箱裏。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我調到中學去當教師;一九七八年五月,我回廣州讀書;一九八六年十一月,我帶著幼女到香港定居;直到現在,五十年過去了,這隻牛角一直帶在身邊。雖然這隻大水牛角不值錢,但在我眼中,它是我認為值得自豪的九年半知青生涯的見證,是我認為值得緬懷的艱苦歲月的見證,是我最初踏足社會的紀念品,是我在工作中第一次因為不仔細而出事故的記錄,它提醒我今後做事要留意細節,才能確保做得完善。這隻不值錢的水牛角比眩目的金銀珠寶還要珍貴。(二零二四年九月七日)